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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说我说

【连载】花坛边有一只猫(一)

发布日期:2024-03-29    作者:韦宇伦/文 耿子涵/图    编辑:学生    浏览次数:

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城东的CBD。吃过晚饭,走在温和的四月夜晚,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,几乎都是我问她答。大楼内部的灯光经过透明玻璃的折射,无力地漂浮在路边的郁金香花丛上,花坛边有一只奄奄一息的猫。

我停住了脚步,对她说:“我们要把它送到宠物医院去吗?它可能还没死。”

她背对着路灯,并没有理会我,我也没有看清她的表情。摸了摸那只猫,我似乎能感受到它的生命正从它杂乱的毛发中蒸发。我回头看了看她,仍然看不清她的表情。我决定将它送到宠物医院。

“你怎么知道它想不想被你救。”我愣了一下,但是并没有停下搜索附近宠物医院地址的手。

“你知道它多大岁数了吗?如果它已经到了老死的岁数,或是得了什么病,你还应该强迫它继续活着吗?”我查到了最近的一家宠物医院,距离只有一公里。我抱起那只猫,按着导航行进,她也没有再说话。到了医院,只有一个值班的护士,观察了三五分钟后,她对我们说,这只猫已经到岁数了,身体衰竭了,让我们把猫留下,他们来负责收容。

“没想到被你说中了。”我走在她身前,没有回头。我在路口率先拐弯,回头一瞟,路灯照着她的左半边脸,我看到一滴昏黄色的泪水猝然落下。我忽然觉得讽刺,在心中盘算了一会,什么样的话能使她难堪。“你怎么哭了?我以为你有多铁石心肠呢。”我觉得自己又戳穿了一个虚伪的面具。

“我觉得死亡是种解脱,虽然我不想死,也不想看到别人死。”走到地铁站时,她停下来对我说。

那天晚上,我一直在想,为什么井然有序的CBD街道边会出现一只即将老死的猫,还有,我还会不会再见她。


这是这个月内她的第三次躁狂发作,在做了五个小时方案后她又在床上滔滔不绝了将近三个小时,离我们两个出门上班还剩四个小时。我背对着她躺着,试图用背古诗词的方式帮助自己入眠。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习惯,睡不着就背古诗词。

远书归梦两悠悠。

“你说我明天那个项目能申请成吗?昨天开小组会,我觉得我们组那几个同事根本没什么建设性的想法,次次都靠喊口号来争项目。”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应她还是继续装睡。“你刚才有好好看我的方案吗?我需不需要再改动些什么?我感觉我又有些新想法。”

罢了,只有空床敌素秋。

“你真的睡着了?”我仍然没有回应。“吕天喆,你别装了。上一次,我在你旁边说了大半夜,你一句话也不搭理我,在那装睡,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?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做的饭你一口都没吃,一早上也没跟我说几个字,还摔门,嫌我吵、害你没睡着了呗。”

阶下青苔与红树。

她不再说话,但灯还开着。我已经习惯了开着灯睡觉。

再次醒来是被药瓶打翻、药粒滚动的声音吵醒的。我转过身,用力地使眼神聚焦在她身上。她的手不住地颤抖。“你要拿哪个,我来给你拿。现在吃药能行吗?”“有绿色花纹的那瓶。”我倒出药粒,放在她手里,拿着她的杯子到客厅接了杯温水。回来时看见她的电脑仍然亮着,屏幕上是她提案报告的PPT,比我几个小时前看的那一版又多了几页。

“你做的提案已经很完善了,吃了药能睡就睡一会吧。”“这个药是让我睡觉的吗?再说了,我要吃了助眠的药我还上班吗?”我把杯子放到桌边就上了床,仍然背向她,没有再说话。我听见她起身关灯的声音。“灯关了,你睡吧,明天早上别再给我脸色。”

雨中寥落月中愁。我补上了刚才没背完的最后一句诗。



当我再醒来时,阳光已经探到了卧室的电脑桌上。我猛然起身,发现手机竟关机了,怪不得我没听到闹铃。急忙将手机充上电,发愁着怎么和领导解释,这已经是我两周以来的第二次旷工了。

阳光透过窗外的玉兰照射进来,金黄的尘埃在光的河道中滚涌。为什么她没有叫我。我望着空空的桌面,心中不由得又多了分怨恨。睡觉不让人睡,起床也不叫人起,只怕我要跟她一起得病了。

手机开机了,急促的通知提示音连续发出。我没有一条条翻看的欲望,只打开了领导的微信,两个小时前她就已发来微信问我为什么没有来上班。我只能向她解释,说自己最近身体状态欠佳,昨天晚上又疼痛难忍,想去医院检查一下,可能需要提前把年假休了,并表示这两次旷工也都算在年假里。领导并没有回复。

一夜的饥饿翻涌到我的嘴里,泛出了一腔酸苦味道。我将窗户打开,涌进来许多气味,更刺激了我的口腔与胃黏膜。我向厨房走去,打开冰箱,里面有不少材料,可我并没有什么力气去做一顿丰盛的休假餐,只是拿了两个鸡蛋,一把挂面。我将面煮好,囫囵地吃完。回到卧室,打开手机,领导已经回复,她接受我的休假申请,并表示若再有下次,恐怕她也无法再留情面。有一位关系不错的同事发来信息,询问我的身体什么情况,我只是简单地回复。

回复完了所有的未读信息,我所期待的,或者说,我认为最应该出现的,却没有出现。每当她躁狂发作碰上重要工作时,她总会滔滔不绝地讲她的计划、方案、报告的表现,可今天她却如此安静。我打开一本断读许久的小说,不明所以地等待着,直到天空进入蓝调时刻。

这本小说是我们一起买的,在城北的一家旧书店里。书店所在的那条胡同歪歪斜斜地生长,颇像江南的小巷,并不像北京其他的胡同一样,横平竖直,四平八稳。那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,无风,天空湛蓝如洗。阳光被窗格剪碎,规整地映在一摞旧报纸上,报纸上的字迹难辨,报面像一幅教堂中悬挂的油画。她的高中在这书店附近,上高中时她就经常光顾这里,上大学、工作之后也常抽时间来逛逛。她领着我进了店,对店主点头示意。店面并不算宽敞,但却幽深,像一条弯曲的长廊。她给我介绍着店里的各个角落,给我讲述她在这些角落曾发生的故事。

“我上高中时,有一段时间最喜欢在这个架子旁边坐着看书。那段时间我经常逃晚自习,下了课我就跑到这里,来看一本小说。那时候那本小说就摆在这个架子上,那本小说很老,书皮都掉了,所以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本书的名字。大概因为太破旧,那本书很久都没有卖出去,可偏偏在我快看完的时候卖出去了。可能有人喜爱这种破旧吧。”她停在一组书架前,声音中带着笑意,目光在我和书架间反复转移。

“那后来呢,你找到这本书了吗?”我盯着她的侧脸,她下颔的线条让我想到了清风掠过竹林的轨迹。

“那天我来书店,看见书没了,急忙去问老板,老板说卖掉了。我很沮丧,刚想问老板是否知道那本书叫什么名字,老板竟然递给我了一本新的,那本书叫《呼啸山庄》。老板对我说,他看我一直在看这本书,所以卖掉那本之后又特意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新的,送给我。”

“怪不得你这么喜欢这个书店,老板人这么好。”我转过头看了看坐在门口柜台的老板,带一副银边眼镜,翻阅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书。

我们接着向里面逛。我们大多时候是分开的,虽然距离并不远。有时她会把我叫到身旁,分享她的故事或是问我看没看过某本书。书店尽头的拐角处,有一排售卖新书的货架,我看到了一本似乎听过名字的书,想把它抽出来,却碰上了一只手。我们沉默地伸向了同一本书。书店狭小的窗只允许阳光从我们两人之间的缝隙穿过,我隔着黄色的光束望着她,似乎感到那本书的封面长出了树木的枝条,将我们两人的手指缠绕在一起。那一刻的时间在我的记忆里已然失效,我无法说出那个缠绕的状态持续了多久,只记得未知的时间之后,她进入了我们之间的那束阳光,将那本书买了下来。那本书现在就摆在我的面前。

那时我们已经见了两三次面,但她那天说的话比前几次见面加起来都多。


我从回忆中惊醒。打开手机,看看是否有新的消息,但一无所获。我决心再次进入那本断读许久的小说,于是将手机静音,拿到一边,直到夜晚盖住了我的书页。我打开手机,已经快六点。她在四点的时候发来一条信息,说她报告完成了,没有多余的一个字。

我将小说放回了书架,打开灯,走进厨房,按着网上的教学,做了几个菜,她到家时我刚好快做完。“正好,马上做好了,你歇会洗手吃饭吧。”她答应了一声,就进了卧室。卧室并没有开灯,她站在书桌的一角,那里摆满了她的药。我又叫了她一遍,她仍然没有转过身来。“好了,快吃饭吧,今天表现怎么样,你也没跟我说说。”我努力让自己不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,见她没有搭理我,便走进了卧室,开了灯。她并没有什么反应,仍背对着我,盯着她的药,不知多久之后,她拿起了一盒药,取出两粒,从我的身边走出了卧室。

那盒药是抑郁期吃的。

我没有说话,去厨房帮她盛了一小碗饭,倒了一杯热水。

我庆幸我今天的情绪控制得还算不错。